人過中年，僥倖得以不死，必然看得到身邊周遭的許多出生，長大，許多的衰老，病，死。
榮格是第一位看到人過中年後的特殊心理狀態的心理學家。和佛洛依德十分不同的，他特別重視這個時期，因為大多數人在中年之前，他的一切努力都彷彿只在完成生物與社會賦予的使命，成家立業，傳宗接代，直到工作、地位、子女都有了一定的「完成」之後，這一大塊原先不曾覺察或正視的生命留白，才如實且盛大地顯現，令人不得不正視，逼視。
而年過中年的我，也就突然憶起多年前聽來的兩則故事，當初只覺平淡無奇，如今卻漸漸覺出其中生命蘊含的真義。
多年前一位朋友隨口告訴我一個他在美國的鄰居的故事：一個中年男人超愛看《天才老爹》（The Cosby Show）影集，每晚必定守在電視機前，這影集播多久，他就看多久，重播也照看不誤。幸運的是這影集一共製作了八季，而且因大受歡迎而一再重播，他也就樂得一看再看。而白天呢？他早早自職場上退了下來，靠退休俸和些許福利金過著簡單的生活，唯一的「工作」除了除草便是當志工，在社區裡帶領一支兒童棒球隊，教小孩及青少年打棒球。
顯然只是個熱愛小孩及棒球的中年男人。也直到我趨近這個男人的年齡，才領略到一個人選擇這樣的生活方式之不易。
另一個故事則出自另一個朋友的口中，當時也只是隨口提及：有個女孩自小便有特別強烈的宗教秉賦，自懂事以後便常伴一位密宗上師身邊學習，每日認真修行，卻在廿來歲的花樣年華，被診斷身罹癌症，且發現時已是末期。
「那她如何面對？」我很好奇，特別是聽過身邊那麼多「大師」們的「神奇事跡」之後，不免聯想有否「腫瘤自動消失」的可能性……她不是現成就跟著一位「大師」嗎？
「也沒有什麼啊，她就是每天照常修行，就這樣子，有一天就走了，就死在家裡。」朋友無特別表情地說。
不知為什麼這兩個故事，如今都令我震動，而且在多年以後，我竟會把這兩個看似毫不相干的人物，擺在一起思索。表面上看一個是生，一個是死，但兩個人生命的背後，似乎又有一個相同的背景。看似沒有經歷太多的掙扎與抉擇，但其實又似乎有一種直觀式的智慧在觀照著他們各自生命的進程。
儘管再進化，人類在生老病死這些事上仍然大多不能由己，似乎現代人能夠做的，除了簽下「放棄急救同意書」及為自己晚年買好保險之外，還真有「生死兩茫茫」之感，就深怕醫學太過發達，讓你老了病了之後，渾身插滿管子外加氣切，就還是死不去。
財富地位死不帶走，廣廈百間，夜眠不過七尺；良田千畝，日食不過三合，人過中年往往最大的驚夢是回顧前塵，突然自問以往的汲汲營營究竟都是為了哪樁？而死生原是一體，我們現代人卻總是十分鄉愿地盛大慶祝生，卻把死亡藏在層層「文明」的面紗之後，不肯親眼好好看上一回。「未知生，焉知死。」從某個角度說，未始不是文化上的一種缺憾，西方詩人與哲學家們往往早早便在作品裡祈求過神，求能一瞥死神的真面貌。
一個男人選擇自追逐名利的職場上退下來，簡樸度日，只與兒童、棒球和《天才老爹》為伍；一個年輕女孩在宗教的實踐裡，老老實實，始終如一，患病依舊，然後十分「家常」地死去。兩則當時感覺平淡的聽來故事，竟然保留在記憶裡，待年過中年再回想起來……也這時才有能力猜到，也許這兩個當事者都各自在生命的進程裡，各自覺出了生命的真滋味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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